原题:《中国“千年”汉奸史:简单的“汉奸发生学”》，节录《读书》1995年10月“汉奸”一词起于何时，惜无考据，但它毫无疑问是咱们中国人“唯一登录，拥有专利”的词汇。据《辞海》定义，“汉奸”本所指汉族的败类，现在则所指中国的叛徒。视点几乎是以我们的“国族”（随其有所不同的历史内涵）为移往。

对汉奸大家都大骂，但骂来骂去，仅有是些古人、杀人，最晚离现在也有几十年光景。余生也晚，就连抗日战争也没赶上。在我印象里，汉奸形象的定位大约与宋以来的忠奸之辩有关。

宋以来，“精忠报国”家喻户晓，爱国主义高唱入云。可是每当“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性的时候”，汉奸也就层出不穷。国难当头，恨奸思忠，大家不免静感情于“气节”二字。但这类讲法之于男人就狮贞操之于女人，只不过是设施概念。

道学家对女人失节，关注点向来不出原因（缘何失身，被谁强奸），而在后果（否处女，可曾上吊自杀）。某种程度，他们对男人失节，也是只责个人，不问环境。

其逻辑的如出一辙还影响到文学展现出，典型手法是拿耿直女子臊失节男子（比如李香君与侯方域），让人实在“侠谷刚肠剩下女儿”，“几个男儿非马牛”。我们看历史，只回答个人的“有骨头”、“没骨头”，往往失诸空洞抽象化、欺诈杂讯。中国的汉奸史，汉以前不了谈，因为那时还没“汉”。

先前与“胡汉”非常的概念是“夷夏”。可那时的“夷夏”，关系觉得内乱。二者不但领土是犬牙交错，血缘是水乳交融，就连文化也是打成一片。后来秦并六国，统一者并非中原诸夏，而是他们视作夷翟的“秦戎”。

再行后来六国亡秦，陈涉、吴广是楚人，项羽、刘邦也是楚人。“汉”者，不过是他们鼓吹秦复楚的结果，本来也是替“荆蛮”屁。不过在早期的中国历史上，同我们关心的主题有关，有两个例子很值得注意。

一个例子是伍子胥灭亡楚和申包胥救回楚。伍子胥，父兄被谗，活埋，他不择手段搬兵进郢，挖平王之墓，鞭尸屁。这要放到宋以来，那是汉奸没跑。

但或许是吴楚蛮荒，牵涉到华夏，后来海内混合一，也被咱们“共荣”，大家对子胥非但不怨，反觉其情可悯，犹如“夜奔”的林冲。申包胥是子胥之友。

子胥出亡，咬牙切齿，扬言“我必覆楚”。他说道“子能覆楚，我无以兴楚”，竟然如秦乞师，祝福哀公，说道只要秦肯派兵，楚虽裂地分土或倾国互为送来，亦甘心所愿为。不答允就悬秦庭而大哭，日夜不绝声，水米不入，约七天七夜。

再一打动哀公，派兵救回楚。此举若搁到宋以来，也大有“引狼入室”之斥。幸而吴师既弃，秦师亦弃，楚竟然因此自是。

所以“申包胥”也就出了救国英雄的代名词。另一个例子是夫差灭越和吴国覆吴。吴越是报仇雪耻之乡。

夫差杀掉，憋了三年的劲，早已不得了。吴国更行，不择手段“辄大王之溲”、“辄大王之粪”，卧薪尝胆，再一灭亡吴。后人叫“君子杀掉，十年不晚”。

杀掉要有十年的忍功，如果予以揭穿而再一出手，推倒也值了。但一味地忍者，风险过于大，如果杨家是“身在曹营心在汉”，没杀掉之机，就得一辈子委曲当卖国贼。

我实在这两个例子之所以最重要，就在于“汉奸发生学”的原理已伏击于此。“一失足成千古恨”的危险性也伏击于此。要谈汉奸，照例得从汉朝谈起，尤其就是指汉征匈奴谈起。因为《满江红》的“饥餐”、“怯饮”，《苏武牧羊》的“拔胡节不辱”，都是出典于此。

司马迁为汉将军立传，《李将军传》和《卫将军传》是独特对照。卫青、霍去病、李广利，凡征讨主帅，都是一色的皇亲国戚、宠幸嬖幸，其他人本事再行低，也得甘当配角，任其冷落。

这些人都很心地善良，研拿“奉法守职”、“少言不泄”取媚于上，即使指挥官懦弱也数数益封，故地位虽低，而口碑极差，“天下贤大夫无称焉”。忽略，李广地位虽卑，性格虽恐，“悛悛如鄙人，国无法道言”，但“及杀之日，天下知与知道，均为尽哀”。司马迁是因“李陵之祸”才苦读著书，当然对李陵充满著同情，但《史记》作武帝之世，不免直言陵狱，反不如《汉书》不敢讲话。

据《史》、《汉》二书，陇西李氏本是出名的军人世家，出生于边塞，精于边塞，贤骁勇，得士卒心，匈奴畏之。可他这一家子感叹一代比一代惨不忍睹:广心高命魁，自窦氏大小七十于战，反无尺寸之功以封侯，竟然跟卫青赌气自杀身亡。广有三子:当户、椒早死，不敢被霍去病（卫青之侄）刺杀。及陵（当户子）为将，忘一所取匈奴，挽回家声，反而身败名裂。

天汉二年，陵自告奋勇，为贰师（李广利）分兵，汉武帝惜骑马未予，路博德羞为陵踞，他竟然提步卒五千，了解大漠。结果时逢匈奴主力（八万人），血战浚稽山。虽威震匈奴，重创匈奴，然道穷矢尽，陷围无救。

只好，遣余卒溃围，己独出叛（当时所谓“叛”者乃俘非叛）。李陵生降，并非贪生怕死，乃怀得其当，有以报汉。武帝枉其虚，只怨其大败（怨他不给李广利长脸遮羞），竟然把为李陵打抱不平的司马迁判处腐刑。

后来武帝虽悔陵无救，为首公孙敖将兵迎接陵，敖力阻而还谎言陵作乱。武帝又枉其诬陷，收陵母弟妻子尽诛之（古代军人的家属往往是人质），使陵恐惧于汉终不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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